《我們知道的魔鬼/The Devil We Know》是導演史蒂芬妮·索奇蒂格(Stephanie Soechtig)在2018年拍攝的調查紀錄片，以杜邦公司在西維吉尼亞州吉帕克斯堡，製造鐵佛龍的工廠為中心，描述鐵氟龍對健康所造成的危害，以及杜邦公司的社會責任。紀錄片在日舞影展上首映後，獲得很大迴響，導演採訪了多位受害者，詳述發病過程以及對生活的影響，透過鏡頭的追蹤，揭發了美國這場持續半個多世紀的騙局。
1936年，杜邦公司的研究員羅義‧甫南克(Roy J. Plunkett)，在進入杜邦公司擔任化學研究員二年後，無意中發明了一種可以耐高溫、抗酸鹼的化學塗料「鐵氟龍/teflon」，起初是應用在軍事設備，例如戰車外層塗裝，二戰結束後，杜邦公司開始將鐵氟龍使用在日常生活用品中，最知名的產品就是「不沾鍋」，由於可以大幅減少烹煮後的清潔工作，推出後非常受歡迎，每年都為公司帶來巨大獲利。
在鐵氟龍的製程中，需要使用一種介面活性劑「全氟辛酸(Perfluorooctanoic Acid；PFOA)」，1947年，3M公司開始生產PFOA，1951年，杜邦開始向3M購買PFOA，當時3M曾建議杜邦，要將含有PFOA的廢棄物，送到專業的化學廠去處理，但是杜邦公司並沒有採納這項建議，而是直接將數十萬噸的PFOA粉末，排入下水道中，隨著水流，逐漸污染了俄亥俄河，還將7100噸含有PFOA的淤泥，丟棄在工廠旁邊租用的農地上，造成附近牲畜陸續發病死亡。
1960年代，3M和杜邦曾經針對PFOA，一起進行動物實驗，發現它不只會殘留在體內導致肝臟腫大，甚至會讓實驗的老鼠出現基因缺陷，然而鐵氟龍是杜邦公司的金雞母，每年可以帶來數十億美元營收，因此杜邦決定隱匿這些結果，且當時美國環保局，對於大部分的化學品，都是採取業者自主管理，而研究員也不了解PFOA的危害性。
▲看完紀錄片，深深讓人覺得：在資本主義面前，人命猶如螻蟻一般輕微。
半個多世紀過去了，即使黑幕已被揭開，但人們對杜邦產品仍有高度依賴性，這個企業至今仍然是世界500強，而不沾鍋也早已推廣到了全世界。
▲年銷售額250億美金，名列世界500強的杜邦公司，原先有很好的社會形象，當地居民大多不願意相信，替他們蓋了這麼多學校和醫院的杜邦，背後竟會對環境做出如此黑心的行為。
紀錄片從Bucky的故事開始說起。
▲當年他在醫院出生時，接生的護士和媽媽都被嚇到了。
眼前的嬰兒，只有半邊鼻子，一個鼻孔，一邊呈現鋸齒狀的眼皮，另外一邊眼睛無法睜開，他甚至沒有辦法正常呼吸，在當地，從來沒有人見過這樣畸形的新生兒。
為了能夠「正常」的活下去，Bucky在5歲之前，大大小小總共做了30多次手術，整個童年都是白色病房的回憶，他說起在5歲那年，做完眼睛手術後，醫生在他前額植入一個氣球，往裡面注入鹽水，讓皮膚擴張開來，之後這些皮膚會被割下來，用來修復他少了半邊的鼻子。在鏡頭前回憶起這段過程，Bucky說那種疼痛感，至少是偏頭痛的1000倍。
當他13歲第一次走進校園時，同學們都盯着他看，仿佛眼前是一個怪物，辛苦的求學路上，承受了無數異樣的眼光，而這一切的源頭，竟然和母親當年在杜邦生產線的工作有關。
▲Bucky的母親曾是特氟龍產線的女工。
1945年代，杜邦公司推出了特氟龍品牌，主打有特氟龍塗層的不沾鍋，這種強調可以方便清洗的平底鍋，推出後立刻就在市場上掀起一陣搶購熱潮。摩登精緻的廣告，方便清洗的特性，不沾鍋吸引了廣大的愛用者的目光，其實特氟龍塗層在家庭用品中，只要在260℃以下使用，對人體並不會產生毒性。
問題是出在製程中，生產特氟龍塗層時，必需加入PFOS和 PFOA，其中PFOA又被稱為「C8」，這是一種重要的介面活性劑。
雖然3M公司發現了C8的商業價值，並且也成為杜邦的供貨商，但根據3M公司內部的實驗資料顯示，當實驗用的小老鼠，長期暴露在C8化學製劑環境中，胚胎會產生突變，造成異常和畸形，且主要表現在眼部發育上，也因此C8被認定為是一種具有「高毒性」的產品。3M公司有特別提醒杜邦公司這個事實，並請他們不要任意排放含有C8的廢棄物，但是巨大的商業利益，蒙蔽了企業的良知，杜邦根本無暇顧及健康問題。
關於C8具有毒性這個問題，公司內的研發人員不斷提醒管理階層，迫於無奈下，杜邦只好在內部啟動調查，結果發現鐵氟龍生產部門的七個孕婦中，在她們生下的孩子裡，有二個眼睛有問題，而這二個孩子其中之一，就是Bucky。
接下來杜邦做了一個決定，就是將所有女工調部門，重新招聘一批男性來工作，他們自以為C8只會對女性造成傷害，對男性並沒有影響。
這種掩耳盜鈴的做法，所付出的代價，就是一批年輕男性員工的生命，導演採訪了其中一位員工Ken，當年他和好友們，一起在產線上工作，因為接觸過多的C8，這些年來，只能眼睜睜看著好友們一個個離世，而他也飽受癌症病痛折磨。
諷刺的是，在醫療資源發達的美國，杜邦生產線上的工人，大多沒能活過50歲。
▲經歷過多次手術，Bucky的外型已接近正常人，但是他知道自己體內的毒素，一生都無法代謝掉。
結婚12年來，他一直渴望能有孩子，但是醫生告訴他，畸形和正常的機率，各有50%。
▲從杜邦內部MSDS危險物品操作守則中，也看到有「禁止將C8傾倒入地表水」的規定。
但規定只是寫給環保人員檢查時用的，真相其實是在那之後幾十年裡，杜邦為了省錢，直接把含有C8粉末的廢棄物，排入下水道中。
▲為了不想支付高額的化學廢棄物處理費用，於是將生產鐵氟龍時，將含有PFOA和PFOS的廢棄物，直接沖入河道中，最後污染了整條俄亥俄河。
▲從紀錄片畫面中，可以看到在杜邦廠區有好幾支大煙囪，從早到晚，不斷有大片白煙向上飄出。
70年代，根據杜邦公司廠內的調查資料，發現產線工人的血液裡，有高含量的PFOA，但是管理階層仍然選擇不公開，也沒有往上通報給美國的環境保護局，他們租了一塊農場旁的空地，將含有C8的污染物深埋入土中，接下來毒物在地下分解，滲進了帕克斯堡和鄰近三個城市，影響了數十萬人的飲水系統。
1981年，3M進一步研究後，再次告知杜邦，PFOA會導致剛出生的小老鼠，出現畸形和缺陷，於是杜邦想尋找乾淨的血液，和自己員工進行比對，看看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。
但這時候不沾鍋的生產技術，早已從美國走向了全世界，杜邦的研究人員走遍美國、亞洲、歐洲...，完全找不到真正乾淨的血液，最後找到唯一沒有被C8污染的血液樣本，竟是來自朝鮮戰爭中士兵的血液存檔。
這表示全世界所有人的血液，幾乎都被C8污染了，而更可怕的事實是，C8穩定性很高，紫外線殺不死它們，微生物也無法分解，它會一輩子留存在人體內，然後再傳給下一代。
其實杜邦有找到C8的替代品GEN-X，它的毒性較弱，在人體殘存的時間也比較短，但是重新研發新產品，必需要投入大量經費，為了眼前的獲利，杜邦決定繼續使用C8。
▲喝下含有C8的毒水，連牛隻都變得不太正常。
1998年，塔夫特律師事務所的新合夥人羅伯·比洛特(Rob Bilott)，接到外婆家附近一位鄰居，威伯·特南特(Wilbur Tennant)的請託，他是西維吉尼亞州一間牧場的主人，杜邦公司在他牧場旁邊，買了一塊地說要堆放廢棄物，就在掩埋場建好後，牧場裡原本健康的牛隻，就開始出現怪病，前後有超過上百頭陸續發病死亡。
而出生的小牛，也長出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尾巴，牛蹄變形，眼睛泛紅，背部拱起，走路還會東倒西歪，甚至會發狂衝撞，特南特尋求附近的獸醫幫忙，想找出牛隻死亡的原因，但沒有人願意協助，於是他只好自己解剖這些死去的牛，發現牛的牙齒發黑，內臟全都莫名變成深褐色。
他強烈懷疑牧場裡的牛，是因為喝了被汙染的河水，才會相繼發病死去。但是當他求助政府單位、新聞媒體、記者，卻完全沒有人理他，大家都不想得罪大企業杜邦，直到羅伯·比洛特律師出現後，事情才有了轉機。
1999年夏天，作為特南特的律師，羅伯·比洛特在西弗吉尼亞州南區聯邦法院，對自己昔日的客戶杜邦公司，提出了訴訟。
法院啟動調查後，杜邦和環保署找了6位獸醫，其中3位都是杜邦指定的，調查結果也不出意外，「沒有任何證據顯示，杜邦對此事有任何責任。」農場裡的牛隻會死亡，完全是因為營養不良、飼養不當，法院因此判決杜邦勝訴。
羅伯·比洛特以律師的敏感，認為這背後一定有隱情，於是他深入研究相關資料，後來在杜邦寫給環保局的一封信中發現線索，當中提到在垃圾掩埋場的土壤裡，有一種叫做PFOA的物質，查閱了大量資料後，他終於知道PFOA是全氟辛酸的簡稱。
他請杜邦提供與PFOA相關的資料，卻被對方拒絕了，於是他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，杜邦便寄了幾大箱文件，多達11萬份的各式報告，且順序完全被打亂，想讓他知難而退，但這些並沒有擊退羅伯，他花了幾個月的時間，逐一將凌亂的資料分類整理，想要找出蛛絲馬跡。
這些資料最早有50年代的內部通信、體檢說明和杜邦內部科學家們，所做的各種機密研究報告。最後羅伯發現了關鍵的證據，而最讓他震驚的是，杜邦公司早就知道C8對人體和環境的危害，但他們還是用了。
羅伯告訴附近居民，關於飲用水已被杜邦汙染的事實，但是當地人依然很難相信，這個提供大量就業機會，有著良好福利、薪資，還為當地設立教育和醫療機構的公司，怎可能會做出毒害居民的事情。
另一方面，杜邦也開始透過公關，與環保局合作發佈各種新聞稿，強調當地的環境和水質都是安全的，他們說：「根據我們做過各種實驗，以科學評估來說，杜邦的製程，完全不會造成任何癌症風險。」
廣告上也不斷強調：「到目前為止，還沒有任何資料顯示，PFOA會對人類健康產生任何影響。」
2000年7月1日，在污染最嚴重的帕克斯堡地區報紙上，有人刊登了一封公開信，其中特別強調：「杜邦公司保證水質是安全的。」
▲含有C8粉末的廢棄物，流入水中會產生許多白色泡沫。
▲不得不說，3M真的是一間好公司，當他們知道C8的毒性很高，對環境有不利影響後，決定在2002年底之前，不再生產了。
收到消息的杜邦，緊急在北卡羅萊納州，建了一間生產C8的工廠，為了獲利，他們不管員工健康、環境衝擊，還是要繼續做C8。
▲「鐵氟龍」是杜邦註冊的商標，它是一種無色、無味、光滑、耐高溫、不怕酸鹼的塑膠材料，主要應用於不沾鍋、太空梭零件、真空設備、醫療材料、電線電纜保護層等。
市面上有許多主打防水、防風的Gore-Tex外套，就是利用鐵氟龍纖維所做出的紡織品。
▲不可否認，不沾鍋確實幫了主婦很大的忙，但是多年來，關於它是否具有毒性，這項爭議至今仍有許多不同派別的說法。
▲杜邦公司的代表律師，每次在法庭上，都睜著眼睛說瞎話。
2002年，美國環境保護局終於有人注意到水質異常的問題，於是啟動了優先審查，想確定C8對環境是否造成影響。特南特的官司雖然輸了，但律師羅伯仍持續調查杜邦的汙染證據， 他寫了一封近千頁的報告，並檢附136項證據，這讓杜邦大為緊張，立刻向聯邦法院申請對羅伯實施禁言令，但被法院駁回了。
2005年，杜邦被處以1650萬美元的罰款。
這是美國環保局有史以來，收到最大一筆民事行政罰款，但當年杜邦的銷售額，已經達到年營收250億美元，這些罰款對杜邦來說，只不過是PFOA所帶來利潤的零頭而已，根本沒有任何影響。
羅伯繼續為受害市民提出集體訴訟，但當地仍有很多民眾支持杜邦，認為羅伯只是貪財，才會不斷檢舉杜邦，辱罵、騷擾他的電話始終沒有停止。
2004年9月，杜邦針對羅伯的集體訴訟案提出和解，同意在受到影響的六個水區內安裝過濾裝置，並支付7000萬美元賠償。
但是杜邦並不承認，C8和當地居民的疾病有關。
▲杜邦汙染事件受到越來越多的矚目，無數學者站出來抗議，他們決心進行一場大規模的研究。要證明居民的疾病和C8有關。
羅伯將之前杜邦給付的賠償金，拿來讓居民做身體檢查，他提出一個方案，只有接受體檢才能拿到錢，之後有近7萬名西維吉尼亞的居民，接受抽血檢查，每個人領到400美元賠償金。
▲世界各地興起了反對使用PFOA的浪潮，各國也紛紛針對PFOA的使用，增加了許多限制令。
隨著汙染案件受到關注，各地的抗議事件也越來越多，羅伯也期待抽血檢驗結果出來後，能讓法院做出對居民有利的判決。
但是7萬人的檢驗結果，經過交叉分析和比對，花費的時間大到讓人難以想像，羅伯一度以為不會有結果了，他等了6年，自己的身體也出了狀況，經常會不由自主地抽搐，後來還小中風住院很長一段時間，但他仍心心念念著，如果無法證明C8和居民罹患癌症有關，他們就不能拿到任何賠償金來支付醫療費用了。
2011年12月，研究進行到第7年，終於有了結果，科學家宣布：「C8和腎癌、睪丸癌、甲狀腺疾病、高膽固醇、妊娠毒血症、潰瘍性結腸炎都存在可能的關聯。」這場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危害，羅伯和科學家們被誤解了十多年，終於迎來一個正義的結局。
但是也有人沒能來的及等到這個結果，2009年，67歲的特南特，被診斷出患有心臟病，當年就去世了，二年後，他的妻子也死於癌症。
根據科學家和醫界的實驗結果，法院也做出了賠償受害者的判決，面對3000多件賠償官司，杜邦公司的律師採取了拖延戰術，他和每個人逐一打官司。
若以每年結案4件的速度來計算，這些官司全部走完，也要花上近900年的時間，大部分的受害者，根本等不到賠償金來治病。
▲羅伯站在塔夫特律師事務所窗前。
他應該沒有想到，這場和杜邦公司的奮戰，會影響他的人生將近20年，為了對抗無良大企業，幫受害者伸張正義，他幾乎賭上了自己律師生涯。
▲後來Bucky和妻子還是決定要有小孩，當妻子懷孕後，二人一直提心吊膽，也做好各種心理準備，幸好兒子出生後，一切健康，外觀也很正常。
▲紀錄片最後，Bucky回頭看自己的人生，他說不怨怪任何人，但是想知道為何會發生這一切?
▲2015年，美國國家環境保護局(EPA)全面禁止生產C8，但是杜邦找到了一種叫GEN-X的替代物，這種化學物質在老鼠身上做的實驗，也發現了腫瘤。
杜邦設立了一家名為Chemours的子公司，接管所有GEN-X的製造業務，Chemours現在是世界上最大的氟化工生產商之一。
過去C8的悲劇，會不會再重來一次，沒有人知道，只能冀望在現今的環保意識下，人們能花點心思監督這些大企業，別讓半世紀前的噩夢再次出現。
▲紀錄片海報。
杜邦曾是一家讓人信賴並與當地人擁有深厚感情的公司，但這一切假象，在經歷過一場場官司後，謊言終究還是被拆穿了，再多的情感，都成了無法抹去的傷害。
一出生就畸形的Bucky，活不到50歲就死去的員工，被病痛折磨得無法正常生活的居民，染上怪病莫名死去的動物們，血液被C8污染的全世界人.......那些因為杜邦的自私，不能健康生活，也無法完成夢想的人，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企業，至今仍是世界500強，隨著受害者陸續死去，世人也漸漸淡忘這個教訓。
紀錄片中，訪問了住在距離杜邦工廠40英里的埃文斯居民，厄爾·博特金因為長期飲用被汙染的水源，得了嚴重的潰瘍性結腸炎，每當出血的時候，他只能待在浴室裡，否則局面完全無法控制，他努力工作了一輩子，唯一的期望，就是退休後可以和妻子到處去旅行，如今他卻再也出不了門，而有更多人則是提早從生命舞台謝幕了。
那些受傷害的人們，至今仍然受着不該承受的痛苦，他們的遭遇，在巨大商業利益面前，更顯得無聲而卑微，科學研究固然帶來了便利的生活，但便捷背後，必定也要付出相當的代價，有時候人類甚至不認識自己創造出來的惡魔，在企業追求獲利的同時，更要監督他們必須付的社會責任，不要再讓《黑水風暴》成為地球公民的噩夢，為了家人和自己健康，也請好好的選一口鍋子吧!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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