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日の遠方

《地久天長/So Long, My Son》是王小帥導演首部在台灣上映的作品，也是今年台北電影節閉幕片，在第69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上，片中飾演耀軍(王景春飾)和麗雲(詠梅飾)夫婦的二人，分別榮獲最佳男、女演員二項大獎，很好奇是怎樣的故事?能得到眾多外國評審青睞，由於電影拿下了三大影展獎項，所以不受抽籤配額限制，台灣在11月初也排片上映了，而且是未刪減的國際版，讓人格外期待。

片長超過三個小時，卻不讓人覺得漫長，影片採用時間線交叉跳躍、並且不加字幕提示的剪輯方式呈現，在每個段落留下一些伏筆，很吸引人想一直看下去，不知不覺間電影就結束了，導演藉由這些生活片段，讓觀眾自己拚湊出故事全貌，看完電影才能真正理解他們的愛恨情仇。片名來自一首蘇格蘭民謠《Auld Lang syne》，之前在《小時代》裡也出現過的歌曲，中文翻譯「友誼地久天長」，原本歌詞的意思是紀念逝去的日子，後來常被當作告別或是畢業的歌曲，個人更喜歡英文片名《So Long, My Son》，「再見, 我的兒子」，感覺更貼近故事主題，對失去孩子的父母來說，這是道別也是放下，更是糾結著故事中二個家庭的心魔。

80年代的中國，正經歷著社會改革的巨烈變化，耀軍和麗雲、英明和海燕，還有新建和美玉是三對要好的朋友，耀軍的兒子星星和英明家的浩浩也是親密的兄弟，在「知青返鄉」、「計畫生育」、「體制改革」、「下崗潮」等政策下，他們共同經歷了許多小人物的悲歡離合。電影的時間跨度從1980年代到本世紀初，當年二家的兒子沈浩和劉星在水庫玩耍時，劉星不幸意外溺斃，這件事徹底改變了二家人的命運。最後耀軍和麗雲選擇遠走他鄉。

超過30年漫長歲月，彼此間的友誼，歷經分離又相聚，從此是否能地久天長的走下去，耀軍和麗雲失去唯一兒子的傷痛，在時間淘洗下，真的能結痂撫平嗎?

▲耀軍和麗雲在兒子意外過世後，來到南方一個偏僻的小漁村，隱忍低調過日子，不責怪政策，不怨懟命運，他們領養了一個孩子，也喊他星星，想重新找回面對生活的勇氣。

▲在台灣的特效團隊協助下，耀軍和麗雲二個角色，從年輕到老都沒有換人，即使在大螢幕上看起來，二人年輕時的樣貌，依然很有說服力。

▲當年一起住在宿舍裡的新建(中)和美玉(右)，二人都喜歡跳舞，也常和耀軍、英明二家人一起玩樂。

▲原本和樂的一群好友，因為一場意外，再也無法自在相處，最後各奔東西。

1980年代，中國的經濟正要起飛，為了控制人口成長，城市鄉鎮均嚴格實施「一胎化」政策，超生必須受到嚴厲的處罰，耀軍和麗雲是一對在國企鋼鐵廠工作的年輕夫妻，耀軍和英明(徐程飾)是好兄弟，二家人關係很好，工廠裡安排了生育計畫主任，督導場內員工的家庭裝況，這項工作正好由英明的老婆海燕(艾麗婭飾)負責，二家各有一個男孩浩浩和星星，剛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，他們都會幫孩子一起慶生。

麗雲意外懷孕，夫婦二人原本打算偷偷將孩子生下來，沒想到被海燕發現，她硬拖著麗雲去醫院做手術，過程中大出血，醫生告訴她再也沒有機會懷上孩子了，在國家政策下，即使是好友，也不容許有任何通融，眼看無法保護住自己的孩子，耀軍憤怒到搥牆發洩，身處在被監控的社會下，夫婦二人只能無聲相擁，痛苦的接受這個結果。

工廠裡有另一對愛跳舞的朋友，美玉(李菁菁飾)和新建(趙燕國飾)，大伙常聚在一起玩樂，當時的社會風氣保守，參加舞會被認為是「傳播淫亂」的活動，新建因為參加黑燈舞會被關進了監獄，暗戀他的美玉太過傷心，決定離開這個地方。

在一個炎熱的午後，浩浩慫恿星星下去一起玩水，結果不幸溺斃，浩浩發抖地蹲在岸邊，嚇到說不出話來，星星的逝去，給二個家庭帶來巨大打擊，原本關係很好的二家人，因為這件事，再也無法像昔日那般熱絡，更慘的是工廠內正巧遇上「下崗潮」，麗雲失去孩子又沒了工作，厄運接踵而至，傷心的耀軍帶她離開北方，來到南方一個偏遠的小漁村，日復一日煎熬著喪子之痛。

▲來到酷熱又語言不通的小漁村，二人經常對坐無語，耀軍喝著悶酒，麗雲無神的望向遠方，看著昔日全家福的照片，回憶一家人短暫相處的快樂時光。

生活之於他們已經失去了意義，以麗雲的話來說：「時間已經停止了，剩下的就是等著慢慢變老。」

▲英明的妹妹茉莉，是耀軍昔日在工廠的徒弟，她一直偷偷暗戀著耀軍，彼此間有一段曖昧的情愫。

▲即使搬到了酷熱的南方，每逢年節假日，耀軍和麗雲還是經常想起昔日大家一起嬉鬧的回憶。

▲在所有的回憶片段中，有段讓人看得特別諷刺難過，因為遵守國家的計畫生育政策，夫婦二人還特別被請上台接受表揚，成了先進。

每個回憶片段就像剝洋蔥一樣，一段段揭開後，讓人看見時代巨輪下，沒有發語權的小人物，被動無聲地接受國家所制定的一切規則。

▲搬到小漁村後，耀軍和麗雲領養了一個孩子，也把他叫做星星。即使經過了漫長的時間，那個擱在心底的傷口，仍不時隱隱作痛著。

▲孩子終究是敏感的，知道自己只是個替代品，父母並沒有真正關心他，叛逆的個性，屢屢和耀軍發生激烈衝突，甚至威脅要離開這個家。

▲耀軍和麗雲又再次失去「第二個兒子」，二人每天四處尋找，最後只能放手讓孩子回到原本「周永福」的身份。

夫妻二人的關係陷入冰冷，耀軍甚至與茉莉發生了一夜情，麗雲留下一封信後走上絕路。

耀軍救下了麗雲，看了麗雲寫給他的信，覺悟到二人只剩下彼此，決定往後餘生要好好生活。

▲經過了30年，有一部份人民先富了起來，英明這一家幸運搭上這班列車。

家裡環境改善了，浩浩也長大成為一名醫生，海燕卻得了腦癌，知道自己不久後就會離開人世，她一心念著想再見見耀軍和麗雲，積壓在心頭二十多年，對麗雲的愧疚和虧欠，讓海燕始終無法放過自己。

▲耀軍帶著麗雲，回到久別的家，二人趕往醫院見了海燕最後一面。

海燕躺在病床上，虛弱的對麗雲說：「我們有錢了，不怕，你可以生了。」

當年海燕恪守自己職責，遵守國家政策，卻讓劉家斷了後，這是時代的眼淚，也是小人物的痛，耀軍和麗雲無力反抗國家，只能沉默接受自己再也沒有孩子的事實。

▲工廠裡的嘈雜，對應著夫妻二人無語、靜默的日常，無法從不幸往事中解脫，耀軍在日復一日的生活裡，總是深鎖眉頭，用菸圈蝕刻著內心的痛楚。

▲電影上映後，很多人都稱讚飾演耀軍的王景春，「電焊」架式專業，結果影帝秀出他在1992年考上的電焊工證照，原來是個被演藝事業耽誤的專業人士啊XD

▲來自男子團體的王源，飾演耀軍夫婦收養的叛逆孩子，或許是年紀太小，演技略顯生澀，幸好在影帝王景春的協助下，幾段頂撞父母的衝突戲，表現得還挺有真實感。

▲回到故鄉，二夫妻去為兒子掃墓，在一座荒山頭上，腳下卻是熙來攘往的車流。

幾十年間，家鄉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，車道、街景、高樓，都已不再是他們記憶中的模樣，國家政策開放，市場經濟改革，導演透過這二家人的故事，讓人看見這30年來，中國在民生等各方面的改變和衝擊。

海燕離世後，二家人又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熱絡，止不住內心譴責的力量，浩浩說出了當年沒能說出口的真相，意外沒有受到任何譴責，夫婦二人仍是一貫的善意溫和，過去所有的痛苦之於他們，彷彿只是一場雲淡風輕。

▲浩浩的孩子出生了，大家紛紛前往祝賀，最終的大團圓，淡化了不少前面鋪陳的悲劇氣氛。

在熱鬧聲中，耀軍接起了一通電話，養子劉星帶著女友回家了，夫婦二人既開心又驚喜，隨後，片名「地久天長」幾個大字，定格在二人蹣跚的剪影上，導演王小帥說，他並不覺得這是個「結局」，因為生活每天都有不同的挑戰。

呼應片名，夫妻之間的地久天長，已經被沈家的新生命，以及重回劉家的孩子延續下去了，導演在訪問中說，「地久天長」其實就是生活，大團圓只是其中一個片段，歡笑底下潛藏一生的辛酸與痛苦，他們靠著強大的毅力走過，並且堅持、善意的走下去。

談起電影創作的初衷，他說當生活不斷前進時，這些在歷史變革中，被剝奪被傷害過的小人物，儘管他們選擇隱忍面對，但歷史不該遺忘這些人的過往，「中國的社會發展像猛獸一樣往前衝，通過電影呼籲一下，把過去先梳理好，別一味忙著往前。」

▲回到生活的起點，小桌上仍然是饅頭和幾碟小菜，昔日一家三口溫暖共餐的畫面不再，但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。

▲王小帥導演帶著演員們一起走紅毯。

▲王景春和詠梅都不是所謂的大牌演員，演藝作品也不多，這次在《地久天長》裡的表現，看似沒有任何表演，但情緒卻無比飽滿，透過大螢幕，都能讓人感受到他們內心巨大的痛苦。

▲風景秀麗的電影拍攝地。

電影從2017年開始拍攝，走過北方的包頭到南方的漁村，其中很大一部份取景地，是位在風光明媚的連江苔菉鎮，劇組在苔菉村、北茭村和後灣村搭景，為了拍出真實的生活細節，導演讓演員直接住在場景中。 

▲電影海報。

▲電影中文預告。

▲飾演養子劉星的王源，演唱片中歌曲《友誼地久天長》。

▲看完電影，一定很好奇那封麗雲寫給耀軍的信，內容寫些什麼吧?網路上有這段番外，就由詠梅來唸給你聽。

這是一部用個人經歷描繪社會變遷的作品，片中這些政策和口號，對我們來說或許很陌生，但是從這對夫妻的寬恕和苦難中，可以感受到這曾經是無數家庭的經歷，也能體會東方社會，對無後這件事有多麼在意，沒有誰是真正的壞人，只是站在不同立場，盡好自己的本份而已。

或許因為片長超過三小時，排片上有很大的挑戰，即使有柏林影帝、后的光環加持，這部電影在中國上映後，票房只有四千多萬，相比同期另一部文藝片《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》，都賣了好幾個億去了，個人覺得《地久天長》故事是好看的，三個小時很長，但要看盡三個家庭在30年間的轉變，卻又太短了。

電影中有二段讓人印象特別深刻，一次是耀軍抱著兒子往醫院狂奔，另一次是麗雲被押到醫院去做手術，醫院牆上都有個大大的「靜」字，醒目地出現在鏡頭裡，二次醫院的場景，讓他們失去了二個孩子，那個「靜」字，好像默默地替上一代人，道出了被遺忘的痛苦和悲傷，如同導演一直強調，《地久天長》不是電影，它凝結了無數中國人過往的生活，更寄託了大部份人對友誼、親情的美好想望。

失獨父母的痛，讓他們明白後半生彼此就是唯一的依靠，但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對方喪子之痛，大和解的結局雖然略顯矯情，但是對經歷過時代傷痛的人們來說，它何嘗不是一種療癒安慰，知道生命中的憂患哀傷，終將被歲月的手溫柔撫平，只要活著，總有一天可以抵達漫長的和解終點。

唯有愛，生生不息，地久天長。